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朴赞郁,只拍你猜不透的女人

陈思航 NOWNESS现在 2022-09-2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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朴赞郁电影里的女人,藏着多少秘密?

在朴赞郁的电影里,女人们总藏着秘密。

不是那种故弄玄虚、不过如此的秘密,是那种可以将你撕碎、吞噬、淹没的秘密。

她们的谜面常常是一些脸部特写。朴赞郁最新入围戛纳主竞赛的《分手的决心》的预告片里,汤唯的脸也出现了很多次。在片段中,汤唯似笑非笑、若有若思,时而露出狡黠的表情。像朴赞郁此前的女主角们那样,她向观众发出挑战。我们要随着她们的故事去探寻秘密,但最重要的是,要准备好接受藏在秘密下的残酷底色。


分手的决心 (2022) 预告

这些秘密总是一些趋近人类本性的东西,女人们复仇的理由很重要,但那些无理由的欲望和快感也很重要。在《亲切的金子》里,李英爱冷漠地面对镜头,谋划着最残酷的杀戮,这杀戮既是一种复仇,也是一种游戏。《斯托克》里仍是少女的米娅·华希科沃斯卡,在影片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楚楚可怜的猎物,但她在最后时刻摇身一变,成为了嗜血的猎手,享受着子弹穿过人类身体的欢愉。

上:亲切的金子 (2005)

下:斯托克 (2013)

在朴赞郁那些聚焦男人的电影里,男性们歇斯底里地叫嚷着“我要复仇!”而在女性统治的作品中,女人只是露出乐在其中的表情,慵懒地说“那就复仇喽,还能怎么样呢?”

在《小姐》中,那种无理由的本性是另一种样貌。英剧版《指匠情挑》里的伊莲·卡西迪,她平静的神情与周密的计划里藏了很多理由;洪常秀作品里的金敏喜拥有更多理由,她在中景构图和重复叙事里的位置,还有她与导演在银幕外的故事。

小姐 (2016)

但《小姐》里的金敏喜,用她善变的脸和洋溢着欲望的身体,触碰着那些无理由的领域,那些人类本性的领域。她们更平静,但也更疯狂——在朴赞郁里的人类游戏里,女性成了更强大的玩家。



男人怕死,

女人要活


“在我拍完《老男孩》之后,我意识到电影里唯一不知道所有真相的角色,是那个女性角色。她是影片里唯一重要的女性角色,但她被排除在外,这让我非常不适,促使我开始《亲切的金子》的创作,这也是我创作其他强势女性角色的起源。简而言之吧,我觉得《老男孩》是让我成为大女权主义者的转折点……”

——《访谈》杂志记者艾玛·布朗对朴赞郁的采访

这样说也许有点武断,但自《老男孩》之后,朴赞郁的女性角色确实在不断进化。不怪《老男孩》让朴赞郁唏嘘,毕竟女主角美道只是其中一个男人复仇的道具,她也是整部电影的道具,当美道被一群反派绑起来扒光了性骚扰的时候,这种道具感显得最为强烈,她无法通过任何方式左右故事的发展,只是其他角色的玩物。

老男孩 (2003)

朴赞郁的早期电影基本是两个(或两组)男人的对手戏。在《老男孩》之前的影片里,《共同警备区》里的重头戏,是南北两韩士兵越过国境线的隐秘友谊。调查员苏菲只是个旁观者,漂亮得过头的李英爱,显得与这个故事格格不入,她只是最后用串联南北韩的背景故事,为电影增加了一点层次。

《我要复仇》则是一部男人之间的复仇悲剧:聋哑男孩柳为了拯救患有绝症的姐姐,和女友英美策划勒索自己的老板东劲,却不慎让东劲的女儿落水身亡。顺理成章,故事后半段的主角成了东劲,他追寻蛛丝马迹,甚至拷问英美,最终找到柳报仇雪恨。有趣的是,这场游戏最后的赢家是英美。这位裴斗娜饰演的角色,隶属于激进的共产主义组织,她的“同志”们得知她被东劲杀害,赶来将东劲反杀。

我要复仇 (2002)

在他所谓的“女权意识”觉醒之前,朴赞郁似乎已经为英美这种女性角色,注入了一种特质:捉摸不透的神秘感,还有在面对真正在意的事物时,不顾一切的能力。在此之后,朴赞郁对自己的复仇游戏进行了彻底的改造,《亲切的金子》便是证明。

二十岁那年,无辜的金子因绑架幼儿罪入狱,服刑十三年。真正的凶手白老师以她的女儿为要挟,迫使她为他顶罪。金子在狱中将她的青春铸成了一场复仇计划,她一边成为模范囚犯,一边拉拢团队,安排出狱后的一系列行动。

亲切的金子 (2005)

白老师其实是个惯犯,是个绑架大量儿童的杀人魔。在金子计划的最后阶段,她与其他受害者的家属,以《最后的晚餐》的构图,排着队虐杀他们憎恨的白老师。她高度理性的布局,导向了非理性的快感,这些复仇者以疼痛的方式享受着一切。女性不再是旁观者,她们掌握了游戏的主动权。她们不像男性那样,那么重视游戏的结果,她们更享受过程。

她们甚至让游戏本身也显得愚蠢。在《蝙蝠》中,男性的怯懦与女性的果敢决绝对比鲜明。神父相铉在感染神秘病毒之后,成了一个蝙蝠人——惧怕阳光,浑身长出肉瘤,需要吸食血液……他被友人收留之后,友人的妻子泰举却对他释放出致命的诱惑。泰举不顾家庭的束缚、病毒感染的威胁,执意要与神父相爱。

蝙蝠 (2009)

他们相遇时,神父担心这段婚外恋情受到神罚,泰举却说“我不信教”;在影片的最后,神父说可能要在地狱相见的时候,泰举却说,“死了就是死了”。泰举可以摧毁自己的家庭,可以感染吸血鬼的病毒,什么都可以。只是活着罢了,有什么可怕的?朴赞郁苦心积虑编织的极端情境,就是用来让泰举击溃的。

在他的电影里,女人总是赢家,无论是那些做计划的女人——苏菲、金子和《小姐》里金敏喜演的和泉秀子;还是不去做计划的女人——泰举和斯托克。前者靠计划取胜,而后者靠心态取胜。



交配之后,

吃掉雄蛛的雌蛛


朴赞郁用动词拍电影,他不像其他作者导演一样用形容词。

这不只是在说他更有类型感,也是在说他对感官和身体的关注。当女人们展现自己的激情时,她们会先展露自己的身体。在他的人类游戏里,身体是最重要的提示。像《分手的决心》的预告片中那样的脸部特写,出现在他绝大多数电影的前二十分钟。金子在监狱内外的变身,最显著的就是脸的变化:李英爱的紫色眼影和目空一切的表情,告诉我们金子已经进入了复仇状态。

亲切的金子 (2005)

《我要复仇》的主角是个听障人士,而《斯托克》的第一句台词是“我的耳朵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,我的眼睛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、远处的那些细小事物”。无论是抑制的感官,还是超群的感官,都会让人类更接近野兽,更接近自身的本性。前者是因为知道得太少,后者则是因为知道得太多。一般而言,人类只配知晓特定额度的真相,但朴赞郁会打破规则,让我们看到人类动物性的一面。

在《斯托克》里,主角的超能力让我们听到了惊人的声景调度,看到了无限贴近主角身体的大特写,这些特质让它成为朴赞郁意象最微妙的电影。斯托克感知到叔叔查理的性吸引力时,爬上她大腿的蜘蛛成为了欲望的表征。在交尾之后,她就像雌性蜘蛛一样,猎杀了查理叔叔,用她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捕猎技巧,还有她动物的本能。曾经杀害多人、捕食小型昆虫的雄性蜘蛛,最终还是死于优胜劣汰。

斯托克 (2013)

动物的隐喻在他的影片里经常出现,但有趣的是,这些动物会让男人感到不适,但女人们总是热情地拥抱它们。《老男孩》的男主角吴大秀发现自己妻子被害时,他的脸上爬满了蚂蚁;但在《我要复仇》中,听障男孩的女友却夸赞他“像蚂蚁一样可爱”。在《蝙蝠》里,朴赞郁大张旗鼓地用另一种动物来改造人类,主角们像蝙蝠一样高速飞行,甚至还倒挂在屋檐上。但神父总是不断质疑自己的存在,而泰举则享受着成为蝙蝠的过程。

女人比男人更有勇气去放纵自己的情感,她们知道人类可以与其他物种拥有同样的习性。在朴赞郁的实验里,人类的身体可以吸引其他的物种,也可以被破坏、扭曲、延展,他想要看到这些极端情境的后果。那些划破的耳朵、绽放的伤口,那些爬到人类身体上的痛痒,都让人类变得更接近自己的极限——换句话说,更接近自己的真面目。

上:小姐 (2016)

中&下:蝙蝠 (2009)

所以,他在电影里不遗余力地展示暴力与欲望,展示着《斯托克》与《蝙蝠》的交尾,展示着《小姐》里的大尺度的虐待与性爱。这个维多利亚时期的故事,在放到朴赞郁的世界之后,我们看到了女性角色吞噬性的、不顾一切的欲望。《小姐》并不是孤例——可能出乎很多人的意料,《蝙蝠》改编自左拉的经典作品《红杏出墙》,在朴赞郁的毁灭性改编中,泰举拖拽着神父,用虐恋般的性爱,将这位现实主义作家的文本,也拖到了超现实的领域。



“我只是个喜欢

肮脏故事的老头子罢了”


21世纪的各大电影节上,韩国大导们乐此不疲地玩着他们的电影游戏。奉俊昊玩的是模拟游戏(SLG),他把游戏设置在现实的世界里,将韩国的历史、政治与家庭形态都转化成他的参数;李沧东玩的是文字冒险游戏(ADV),操纵多种文本形式的经验,让他能够把玩更复杂的叙事结构,让观众体验更丰富的选项;洪常秀玩的是解谜游戏(PZL),他精致的中景调度与微妙变化的重复叙事,提供了一则则《纪念碑谷》式的谜题……那么朴赞郁呢?切于体肤的镜头,撕扯人性的故事……那种最血腥、最色情、情节最动荡的限制级动作游戏(ACT),可能是最适合的类型。

上:蝙蝠 (2009)

中:亲切的金子 (2005)

下:斯托克 (2013)

“我只是个喜欢肮脏故事的老头子”——有人用这句《小姐》中的台词来形容朴赞郁的电影,但借用巴里-施瓦布斯基的说法,如果他讲的都是肮脏的故事,可能只是因为他希望一切都是洁净的。他的影片像是一句句悲鸣,里面都是一群知道何为美好,但却无法触及的角色。

他会用自己的叙事模式,将悲鸣包装成残酷的竞赛。这种游戏性构成了他作者性的一部分,他可以调整游戏的规则、玩家、胜利条件,表达完全不同的主题。这可能是他的许多作品被诟病“悬浮狗血”的原因,因为他并不是以现实逻辑来建构故事的,他是以实验的逻辑,改变现实的参数,探究事情会如何发展。他的叙事中那种夸张的、风格化的特征,是为了强化现实被撕扯开来后的虚无。一旦你跳脱现实,接受他的设定,你就能到一个不同的世界里与他对话。

上:斯托克 (2013)

中:老男孩 (2003)

下:我要复仇 (2002)

在《老男孩》和《我要复仇》中,他会为主角设置一种情境,比如《老男孩》的吴大秀在密室中被囚的十五年,然后迫使他们去寻找真相。他会展示人类互相残杀的循环,我们代入的主角,会以最残酷的方式被淘汰。在《我要复仇》里,我们起初代入的是听障男孩,但朴赞郁中途玩了一个叙事诡计,当宋康昊饰演的东劲丧女之后,我们开始认同这个新的复仇者,直到他被更后来的复仇者杀害——每个人都有他要复仇的理由。

上:老男孩 (2003)

下:我要复仇 (2002)

但是,在《亲切的金子》之后,在他的女性角色越来越强势之后,这种叙事模式发生了变化,女人们不像男人们那么惧怕“淘汰”,她们要么享受淘汰,要么自己去决定淘汰的意义。金子号召一系列受害者家属,对着犯下罪行的白老师展开了杀戮,即便在结局处她知道,如果她当初不是为了女儿,可能也不会出现其他的受害者。自己也有罪又如何?她依然能够下定决心。

这是朴赞郁借这些女性角色呈现的勇气,如果说更现实的作品只能呈现结果,那他就要呈现结果的结果,即便是以狂热的、不顾一切的方式。像《蝙蝠》一样,如果要变成恶魔,那就沉溺其中吧;像《小姐》一样,如果这是禁忌的欲望,那就打破禁忌吧;像《斯托克》一样,如果要猎杀我,那就让我先猎杀你吧。

上:蝙蝠 (2009)

中:小姐 (2016)

下:斯托克 (2013)

在朴赞郁的电影里,与凡事胆小怯懦的男人相比,女人更容易作出这种不顾一切的决心,无论是毁灭恶魔的决心,还是变成恶魔的决心;无论是爱上同类的决心,还是杀死同类的决心。当然,也可能是“分手的决心”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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撰文/陈思航

编辑/卖花女不开心

排版/阿左

NOWNES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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